夏天记忆

2004-06-21 11:03 | 莫殇的幻觉

奚禾在那个夏天几乎疯掉。连续几天喝到醉。张扬,并且歇斯底里。她在夏天总是日益困惑,因为炎热,无法思考。她又试图知道爱的真相。而结果是,她对爱产生犹疑,并终于不再相信。

她年少时爱过一个已婚男子。或者说,她自己并不能获知自己是否爱过他,是否用自己尚未得知的爱情去爱他。这世间的事,从头就没有人教过她。或者对她说,这是什么,意义何在。于是奚禾只能凭借自己的探索,如同人在黑暗中缓慢而小心的潜行。这样来接触在这世间所有她不熟知的事情。路途中有诸多曲折及不测,但她只剩得这方式。所以她从小就是独立的孩子。长大以后,变成一个自主而执意的女子。若决意纵身去爱,即使明知如此坚定地追寻注定不能得到的感情伤的仍是自己,还是犹如飞蛾扑火,不留余地。

她在清醒之时,未尝向那男子追问什么,一如她从不向自己追问。所有答案都在她心里。奚禾的心里,清明如镜。一切疑问,她都是替自己解答过的。只是一旦醉酒,奚禾会变得难以控制,平日的温驯沉静顷刻消失不见,仿佛变做另一个人。这时候她恨自己,恨那男子。她并不清楚她恨的原因,在那歇斯底里的时候,她只是感到恨。恨。恨到每一寸皮肤都紧缩,如同她在爱的时候。

奚禾如何知道那不是爱呢。

当我爱着,我需要抚摩及亲吻。而若我恨,她笑着说,我嗜血。

奚禾脸上最常有的表情,一是淡漠,二是笑颜如花。淡漠之时,冰冷不带温度。可她笑起来脸颊上有两只小小的梨窝,灿烂如同一无所知。不知道自己,亦不知道别人。没有任何秘密。

那个夏天是这样炎热。奚禾在小酒吧烂醉如泥,摔破了一只啤酒瓶子,一地晶莹闪烁的玻璃渣。她小心而坚定地拣选了其中一块,擦净,然后用尖利的那一角划向自己的右腕。一下,两下。

奚禾是醉了。

可我是这样清醒和分明地看到时光的界限。她又笑。

那一天,对,就是那个夏季六月的某一天。她和他约好。他又不能来。她不能忍受。于是独自去喝酒。

在小酒吧,我靠在椅背上。我看到那些开裂的口子中渗出鲜红娇艳的血液,顺着伤口的方向,蔓延。汇集,然后向各个方向流淌。奚禾异常冷静地说着这些。

她低垂的右手上终于鲜血淋漓。滴滴答答。掉落在地面上,一下一下积了一滩,并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她知道那声音是来自于她的幻觉。她无法抗拒体内的恨。那恨告诉她,要有伤害,要有血。于是她选择自毁。奚禾是不怕死的女子。但她未曾想到要用死来结束这些她无法控制、并且让她失望的事情。虽然她一直至为迷恋死亡的严肃。奚禾病态地迷恋死亡的各种方式,壮烈而华美。如同在光焰中自焚的火鸟,那样地迎接枯萎。那些绚丽的羽翼在烈焰中迅疾蜷缩忽闪忽闪。直至最后雏鸟在一地冰冷尘埃中破出。奚禾并不是相信轮回再生的女子,她只是喜欢连决绝的死亡中也可以带上些许希望。就算它并不真实。

我知道死亡是伴随着生而来。即使人生的时候,并不知道必死。但在这过程中,真相会日渐逼近。天下万务皆有定时,我何必要让那些必会临到的事情提前发生呢。更何况我的苦痛,亦只是这世间最为平凡的苦痛。这一点即使是我醉酒之时也仍然清楚。奚禾在灯下点燃555说。

所以她即便是恨到皮肤紧缩,破坏的欲望激盛无比,她也不会让自己因失血过多而亡。可是她的所为让那男子无法忍受。虽然他从头便知道奚禾是个有些许病态的女子。但他厌倦她喝酒喝到醉,无视自己的健康,歇斯底里地伤害自己,然后让他看到那些血液。他对她感到无能为力,甚或恐惧。

是。他又有什么办法呢。我要如何让他知道我的恨。我的无法抗拒,流在血液里,让骨头抓狂的恨。他知道他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。我为此恨他,却又怪不得他。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在恶性循环之中。奚禾又笑。我爱他,但不能为他改变,不能蒙蔽自己内心的声音。“爱总使我有太多期许。希望长久。希望胶着不会分别。希望占有和实现。而最终我只是觉得有些许厌倦,不知道该往哪里去。”奚禾脸上掠过一丝落寞,倏忽而过,又剩余笑意。自嘲的冷静。

那个晚上,后来他还是来了。她背对门口,他走进来从后面用双手蒙住她的眼睛。奚禾的皮肤是凉的,而男子的手带着她渴望的温度。她看来不为所动,继续大口大口地喝酒。并且她想,她本就是盲的,即使他蒙住她双眼,她也可以用她所习惯的盲目,独自在暗中探索。所有她不想见的,仍然无比清晰。然后男子坐在她身边,看到一地狼籍。他不说话。她被情欲所困,转头对他说,I want to go to your home.他说,Now?Now.他们一起离开。

他平时不给她任何信仰。那晚他们做爱,她没有让他知道她的身体不和时宜。她前所未有地希望得到他,渴求他,试图以此让自己相信他的爱。他盲目而用力,亦试图忘记她的病态,她的癫狂,以及她让他恐惧的更多未知。两个无限虚空的人,只能用身体填补空洞。即使只有片刻。他们都知道这时间及胶着,长不过一天,甚或一夜。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,在恍惚的激情中对她说,U are mine woman.I love u.她感到无限怅惘。

我宁愿他连那些醉酒和激情的瞬间都不对我说任何。这样我可以老得更快,并对他死心。或者,其实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全身而退,决绝离去。因为他是我不能得到的人,所以一直心存不甘。奚禾摆弄着指间的烟。于是我又开始追问。或者只是自说自话,U don't love me.奚禾一脸淡漠地问自己,难道不是么?

他从她体内抽身而出,她骤然虚脱。开始感到头剧烈疼痛,呕吐感,以及晕眩。她感觉一切又重归空虚,悲伤席卷而来。奚禾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一刻。温暖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无声滑落。她终于开始不相信爱情。亦明白,情欲是水,划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。疼痛的尽头,亦不会有拯救。

他不会知道我那一刻的病痛和绝望。鱼水之欢以后,他重新变得清醒,再度厌倦我的病态晦暗的心理。我在平日看来,亦不过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女子。只有面对自己无望的爱的时候,我才会不可控制地在醉酒时歇斯底里,并且愚昧不可救。而清醒之时,我只是蜷在他怀中温驯沉静的小女子,聪明不发问。我知道他喜欢这样,乐得轻松。他已经疲于应付我的癫狂。我知道。

于是奚禾开始试着收回她的感情。是那晚之后。即使她的内心无比焦灼且混乱。但她用力让自己看来静好。那些激烈的暗涌,她不知可以对谁诉说。所以干脆埋掉它们。让它们不为人知地腐烂在心里,直至无法被挖掘。她开始不给他发短信及email。他也不。他由此知道其实他与她的一切都没有关系。她的妥协与否原来毫无意义。他不在乎。奚禾无法入睡,即使困倦袭来,锐不可当。她恐惧那些纠缠不休的梦魇,并且总是与他有关。情节荒诞至让她自己觉得可笑。

我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么愚蠢。奚禾大笑。带着强烈的自嘲。我只是应该找一个疼自己的人,然后把爱丢掉。可我生来就是要激盛用力地爱,那过程如此疼痛而无着,但注定不能摒弃。我是该杀的。

奚禾常常在这个炎夏的凌晨,写字抽烟,带着她的幻觉,及不能止息的爱。总有汗水,并且蚊子肆虐。那些焦灼和混乱在此刻复又显山露水。

但我知道,几小时以后当天空大亮,我又要竭力压制它们,静默从容地走在这人世间。混迹于众生,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。我的人际关系网并不复杂,还应付得来。她说。可是为什么说爱我的人那么多,却没有人能够给我暖。

这世界上现实比一切都重。那些男子,必然首先考虑她的杀伤力,然后才能承担她。大多数人若非不懂她,就是自知没有足够的能力因为他们最爱的,先是自己,然后才是她。就像那已婚男子,从头就告诉她,奚禾,你要的东西很简单,可是我给不了你。但那时奚禾如此执拗地被意志推动,因着她的坚持,男子终于抵挡不住。她只知道他是懂她的。

站在门外。凌晨时分的风穿梭来回。无声无息。抚过身体,感觉被需索,被等待,被爱。亦被包裹。仰起头看若水凉天。深寂的灰蓝,忽明忽灭的二三点星辰。在高空中航行的闪烁明灯的客机。就这样掠过她的头顶。循环放Enigma的CD。她闭上眼睛,感觉风从发间穿过,细碎的头发恣意飞扬,并小心翼翼地碰触她额前的一小寸皮肤。淡薄如雾的一丝轻云缓慢漂移,同时不断凝聚及吸收。这样当它快要掠过她目所能及之处的时候,已经变成大片边缘模糊的朵状,似乎开始有了温度。城市在这时候平息了欲望,而她的心里,亦只是寂灭一片。

我用一种静默而且缓慢的姿势来投入。那段路面上投下的班驳树影,以及那条街在夜晚及至凌晨时分永远不变的橙黄色,不带温度。远处被遗漏在暗中的苍郁树木,散发着不为人知的危险美感。那楼宇之间的一小片被霓虹映成绯红色的污浊天空。还有此楼在彼楼上留下的残缺阴影。凌晨时分的城市,隐藏着诸多秘密。我喜欢这样近距离地触及它们,用不带探索及好奇的眼神,缓缓地用心地将它们抚摸过去。这样才能在不经意的某一刻,意外地靠近这城市的本质及真相。楼下的操场上有一只巨大的塑料袋因为沉重而无法飞起,只在风过时带着力度摩擦过水泥地。于是发出嚓嚓的诡异声响。看到橙色的灯光下,有一只狗奔跑着穿过马路,出租车飞驰过去。沉闷地撞上,那狗飞出五六米,一地鲜血淋漓。风呼啸着掠过耳边,从衣服的缝隙中穿过身体,仿若抚摸,带着温柔的凉意。皮肤于是又感到饥饿,渴望拥抱。我瑟瑟发抖,逼近了死亡和幻象。

她仿佛生来就是独立的,并且命定崎岖。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,可是这失望,为何总是无可避免。她只是用缄默让自己看来坚不可摧。

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感觉自己在这世间无所依傍。所以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。如同一种原罪。后来。后来我知道因着自己的缄默和天真,以为抬头一张笑脸就可以打动整个年华和人情,这样我什么也不能得到。没有诉说和救赎,我只能在无尽的自毁中反复沉沦。一次一次愈发脆弱,不堪一击。我累了。

奚禾是累了。她在这个夏季存活,蚊虫泛滥不可驱赶。知道自己还是不能收回对他的感情。她感觉自己的心缩成一块小而坚硬的石头。没关系,她想。

我时间还多,可以玩一场游戏。我确是正在让自己学会忘记。

她抽完最后一根烟,然后对自己说晚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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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。
我们将被色彩遗忘。
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。
在命运的路上,睁眼的就灭亡。